替死鬼。
庙外的风雪突然停了,月光透过破窗照在血书上,那些用活人血写的字突然蠕动起来,变成一群黑虫,爬向李长卿的脚踝。他尖叫着跺脚,却发现青衫下摆已经生根,根系是密密麻麻的小字,正扎进他的皮肉,汲取鲜血来滋养字迹。黑蛋的断笔飞到他面前,笔尖指着供桌上的纸人,每个纸人都在长大,变成和真人等高的影子,举起手中的笔,对准他的七窍。
“该你尝尝被字啃食的滋味了。”黑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,庙内所有刻字都开始渗血,“义”“寿”“福”等字变成“刈”“殂”“腐”,雕花床的“喜”字裂成“悲”和“丧”。李长卿的瞳孔里映出无数笔尖,第一支笔戳进他的右眼,笔尖刻着“诓”,第二支笔扎进左耳,刻着“贪”,第三支笔抵住咽喉,刻着“终”。
血珠溅在山神庙的断碑上,碑面“万古流芳”四字被血染红,露出底下原有的刻字:“荒鬼冢”。刘老鬼抱着猎弓退到庙角,看见黑蛋的影子逐渐透明,却在消失前对他露出微笑,那笑容里有解脱,也有遗憾。他摸向炕底的鹅卵石,却发现所有石头都不见了,只剩一块碎玉,上面刻着“悔”字,正是阿秀断裂的玉佩。
钱串子不知何时晕了过去,腕上的翡翠镯子已经变回石头,上面的指痕更深了,像是有人临死前拼命抓挠留下的。阿秀捡起短刀,刀刃上的“忍”字不知何时变成了“刃”,她望向庙外,红欲村的轮廓在月光下模糊,远处的山梁上,“荒鬼村”的木牌被风雪竖起,每个字都透着森冷的杀意。
苏老鬼忽然指着庙门惊呼,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排黑影,穿着前朝的秀才服,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本账册,账册封皮写着“枉死簿”。他们缓步走进来,脚步在石板上敲出“嗒嗒”声,像极了毛笔落纸的节奏。刘老鬼认出为首的黑影,正是李长卿讲过的“识字鬼”,他的胸口插着支断笔,笔尖还在滴墨,在地上写出“报应”二字。
墨汁渗进庙地的缝隙,顺着地下的根系蔓延向红欲村。每个村民的屋下都埋着改命的文书,此刻都在墨汁的浸泡下显形,那些用草酸刮去的名字、用朱砂篡改的生辰、用鲜血按下的指印,都在发出低沉的呜咽。老槐树的根系吸饱了墨血,树干上的骷髅头突然张开嘴,发出尖啸,啸声中混着无数被文字杀死的冤魂的控诉。
当第一缕晨光照进山神庙时,李长卿已经变成一具干尸,身上的每寸皮肤都爬满了字,“骗”“贪”“恶”等字组成复杂的咒文,将他的灵魂永远困在文字的地狱里。黑蛋的影子彻底消失了,只在供桌上留下半块带牙印的饼子,饼屑里混着芝麻和墨渣,像是他留在阳间最后的痕迹。
刘老鬼蹒跚着走出庙门,看见雪地上有两行脚印,一行是李长卿的,另一行是小小的、带着锯齿的血印,像极了被刀削过的指甲。脚印尽头是村口的老槐树,树上挂着块木牌,不知何时被改成了“荒鬼村”,字体娟秀,却透着刺骨的寒意,仿佛是用判官笔写就的生死状。
山风再次吹起,卷着几片带字的纸页掠过他的脸。刘老鬼认出那是李长卿的《聊斋志异》残页,上面的鬼怪故事都被篡改过,每个书生都变成了用文字杀人的恶魔,每个鬼魂都在控诉文字的暴政。他忽然明白,这个村子从来就不是红欲村,而是被文字诅咒的荒鬼村,村民们早就在贪婪和欺骗中变成了文字的傀儡,用一横一竖、一撇一捺,亲手刻出了自己的墓碑。
远处传来虎娃们的哭声,他们发现自家门上都贴了黄纸,上面写着不同的字,每个字都像一把刀,插进他们的生活。阿秀抱着破碎的玉佩站在雕花床前,看见镜面上不知何时写满了“逃”字,每个字都带着她的指纹,仿佛是她无数次在梦中写下的渴望。
雪开始融化,露出泥土里的墨汁,那些被文字浸透的土地,再也长不出干净的庄稼。刘老鬼摸向腰间的铜烟袋,发现里面多了张纸条,是黑蛋的字迹:“爹,文字能救人,也能杀人,可惜我学会识字时,已经变成了鬼。”纸条上的字渐渐模糊,最后变成一滩黑血,渗进他的掌心,像是儿子最后的拥抱。
山神庙的铜铃残片在风中轻响,仿佛在为这个被文字诅咒的村落奏响挽歌。红欲村的时代结束了,荒鬼村的时代来临了,而那些在墨汁里浮沉的名字,终将变成阴间的符纸,永远记录着阳间的罪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