仰起脸，残缺的耳廓在夕阳下泛着病态的红光，嘴角却挂着诡异的微笑，"一炸一朵大红花。"

程远之接过炸药包，手指触碰到雷管时，发现上面还残留着女孩掌心的温度。

第一艘竹筏下水时，对岸的装甲车突然调转了炮口。炮管缓缓移动的金属摩擦声隔着江面传来，令人牙酸。

子弹穿透竹筏的瞬间，程远之想起了父亲书房里的《史记》。

那是个梅雨季节的午后，檀木书架散发着潮湿的墨香。父亲苍老的手指划过竹简上的刻痕，声音低沉："淮阴侯背水列阵时，汉军皆殊死战。"此刻，浑浊的江水灌进他的领口，他恍惚看见竹简上的墨字在眼前晕开——那些记载胜利的文字，是否也浸透着这般艳丽的血色？

他怀中的炸药包引线嘶嘶作响，小翠绑的"花瓣"在江风中舒展，雷管缠绕的布条像极了玉簪花将绽未绽的模样。三十米、二十米、十米——装甲车的轮廓在视野中急剧放大，他甚至能看清炮塔上弹痕的纹路。机枪手狰狞的面孔近在咫尺，枪口喷出的火舌几乎舔到他的眉骨。

“现在！”

他纵身跃入江水的刹那，炸药包划出完美的抛物线。时间仿佛凝固，他看见小翠站在竹筏上踮起脚尖，残缺的耳廓被火光映得透明；看见赵铁柱用刺刀挑起最后两枚手榴弹，咧开的嘴角还挂着血沫；看见林书瑶的白大褂在硝烟中翻飞，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旗帜。

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，装甲车化作一团火球，燃烧的汽油在江面铺开，映得整条韩江如熔岩流淌。

对岸的主力部队终于架起浮桥。冲锋号穿透硝烟，程远之却在沉入江底前看见更震撼的景象——林书瑶站在浮桥尽头，手中手术刀精准割断最后一根绳索。整座布条浮桥如白练般展开，残兵们踏着这条血路冲向对岸。

暮色降临时，程远之被冲上浅滩。

江水裹挟着他，像丢弃一块破布般将他抛在碎石滩上。他的右腿嵌着弹片，皮肉翻卷处露出森森白骨，浸透血水的军装早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，紧贴在身上，结了一层暗红的盐霜。

模糊的视线里，小翠正跪在他身边。卖花女的巧手此刻灵活地穿梭在绷带间，她残缺的右耳在暮色中泛着暗红，像一枚被江水打磨过的血玉。她的动作轻柔却利落——那是常年穿花线练就的指法，此刻却在缝合一个垂死军人的伤口。

不远处，林书瑶蹲在江边。她将手术器械一件件浸入江水，金属的冷光在血色夕阳中闪烁。浑浊的江水里漂着丝丝缕缕的血痕，像一条条细小的红蛇，蜿蜒着游向远方。她的白大褂下摆浸在江水中，随着波浪轻轻摆动，宛如招魂的幡。

远处传来集合号声，急促的调子刺破暮色。新的作战任务又要下达，战争从不会为谁停留。程远之艰难地抬手摸向胸前口袋，那里只剩半页被血泡烂的《九地篇》。宣纸己经糜烂，孙武子的名言却依然依稀可辨：

“疾战则存，不疾战则亡。”

他忽然笑了，染血的牙齿在夕阳下格外刺眼。这笑容扯动了脸上的伤口，血珠顺着下巴滴落，在碎石滩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红点。

江水拍岸的节奏，多像广州街头盲翁唱的《十八摸》啊——那淫词艳曲的调子，此刻竟成了最贴切的安魂曲。那些被历史遗忘的小人物：卖花女、军医、残兵......终究用最卑微的方式，改写了战争的棋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