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双浑浊，却又异常明亮的眼睛，瞳孔深处，仿佛蕴含着整片钢铁森林的重量与沧桑，又仿佛燃烧着一簇永不熄灭的、属于那个火红年代的火焰。

他就是江钢集团最后的守望者，定海神针，党委书记，高卫国。

他下车后，没有立刻说话，而是先抬起头，眯着眼，看了一眼头顶那片被筒子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。

阳光有些刺眼，他用那只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，在额前搭了个凉棚。

那只手，一看就不是握笔的手，而是常年和滚烫的钢水、冰冷的铁块打交道的手。

然后，他的目光，才落在了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。

“呵呵，是市里的陈谦陈副市长吧？”高卫国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副市长，那张如同老树皮般粗糙的脸上，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微笑。

那笑容很复杂，有长辈对晚辈的欣赏，有上位者对挑战者的审视，还有一丝隐藏得极深的、不易察察的戒备。

“年轻有为啊。”他由衷地赞叹了一句，但话锋一转，又补上了一句，“就是，胆子也大了点。就这么几个人，连个警卫都不带，就敢往我们这龙潭虎穴里闯？”

这话听似关心，实则是在点明：这里是我的地盘，你很冒失，也很危险。

陈谦微笑着，主动伸出了自己的手，握住了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。

“高书记，您好。”他的声音温和而诚恳，“我今天来，不是来闯龙潭虎穴的。~比?奇,中\雯?王. ′首?发.我是来向您，也向我们江钢那数十万为了共和国建设，付出一辈子心血的英雄工人们，学习取经的。”

他没有称呼下岗工人，而是用了英雄工人。

一词之差，天壤之别。

高卫国那双锐利的眼睛里，闪过一丝不易察察的波动。

他松开手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，指了指身后那几辆帕萨特里正陆续下车的李瑞和潘小凡等人。

“这几位，也都是市里来的青年才俊吧？看着都面生得很啊。”

“给您介绍一下，”陈谦侧过身，姿态放得很低，“这位是市府办公厅的李瑞主任，这位是咱们东州联合审批办公室的负责人潘小凡同志，还有这位是省报集团的宁雪记者，这位是市局的周毅同志。”

他每介绍一个人，李瑞和潘小凡等人都会恭敬地喊一声“高书记好”。

高卫国只是缓缓地点着头，目光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，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匠人，在审视几块未经雕琢的璞玉。

他的目光在潘小凡那身剪裁得体的名牌西装上多停留了两秒，又在宁雪那过于靓丽的容貌和锐利的眼神上顿了顿，最后，他对着周毅那紧绷的身体和警惕的眼神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。

“好，好啊，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。”他感慨道，“就是不知道，各位栋梁，今天屈尊到我们这片废墟上来，是想看点什么，听点什么，还是想拿走点什么？”

这个问题，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，藏在棉花里，悄无声息地递了过来。

李瑞和潘小凡的心，又提了起来。

陈谦却仿佛没有听出其中的陷阱，依旧微笑着，语气诚恳得如同一个来求教的小学生。

“高书记，您言重了。我们不敢想拿走什么，我们是来还债的。”

高卫国眉头一挑，对还债这个说法感到意外。

“对，还债。”陈谦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，“还我们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，欠江钢，欠几十万老工人的，一笔历史的债，一笔感情的债，更是一笔尊严的债。我们今天来，就是想亲眼看一看，这笔债，到底有多重。我们想亲耳听一听，工人们的心里，到底有多痛。我们想和您一起，找一条路，一条能让英雄们重新挺起胸膛，能让这片功勋卓著的土地，重现荣光的路。”

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，情真意切，将姿态放到了最低，却又在无形中，将自己摆在了解决问题者而非掠夺者的位置上。

高卫国沉默了。

他深深地看了陈谦一眼，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。

许久，他才缓缓地叹了口气，脸上的戒备，似乎真的消融了许多。

“唉，说得比唱得好听的后生，我见得多了。”他摆了摆手，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落寞，“走吧，既然来了，就别在马路上站着了，让人看笑话。跟我来吧，去我那喝杯茶。就是茶叶不好，都是粗茶，怕你们这些城里来的领导喝不惯。”

说罢，他便转过身，迈开那双坚实有力的腿，朝着不远处一栋灰色的办公楼走去。

那八名壮汉，